清晨,移柩,當我被分配到那頂久違的黃麻頭帳,心裡忍不住有一絲絲的興奮。

頭帳是三角形的,就我記憶中,戴上它總是會擋住視線。那低垂包圍的安全感,有限的視野,浪漫的、左右不對稱的長長尾巴會靜靜批在肩上,又垂至腰際。對幼年的我來說,白色頭帳有一種悽楚的美,任何人戴上了它,都是貞靜賢淑的,悲傷而且孤寂。原來我以為,那是因為我年紀小,頭很小,所以看出去的世界,總是出不去頭帳的邊。現在我才知道,不管年紀多大頭多大,它註定是要蓋住哭腫了的、或者是怎麼也哭不出來的雙眼,形成一種屬於它自己的,頭帳的視線。那視線中的天空是白蒼蒼的,喪禮時有時下雨,悽悽擦擦。滴水的帆布、棚架、飲料塔、做總鋪的蒸籠的味道,還有一直映入眼簾的柏油路,而這是由於不斷跪拜的關係。

移柩之後,我們偷閒回家睡了一會覺。接著,又是一個不斷跪拜的家祭與公祭。司儀在唸到我們三姊弟的名字時,我再度忍不住笑了。每每在這樣的場合,用台語念我們姊弟的名字,簡直是對司儀的惡作劇,讓人總是在心裡暗自期待他會以什麼姿態落入我們的陷阱。冗長的遺屬答禮,大家像是一尊尊懸絲木偶,不斷的重複動作,上香,鞠躬,跪拜,隨著音樂搖擺身軀。在這道教喪禮上,慈濟仍然來唸了6分鐘的經,帶頭的人用一種陳穩樸拙的男中音為我們阿公哼唱著異國的語言,一向令我精神耗弱的佛說歌,他唱起來卻親切的像是搖籃曲。

在火葬場,叫阿公快走的那一剎那,我終於感受到親人離開的絲絲不捨。一向以來,我對死亡的感知總是缺一根筋,總覺得那是種幽冥的浪漫,閉上眼睛就能看見,我不避諱提起死,更是三不五時夢見。可能有點冷漠,我卻總是看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感情,死,和未亡者漫漫長長的牽掛,中間的懸念究竟是怎麼一種感知結構...... 

匆忙的吃完飯後,接著是漫長的招魂祭典。男眷與女眷們現在被分開,好漢波一般的接力跪拜,輪流欣賞道士做法。長輩們搖晃一個竹子搭成的小棚架,上面三個紙娃娃分別代表我阿公,阿公的大媽,以及阿公的大嫂,口中呼叫著他們,請他們的靈魂快快附到紙娃娃上來。就這樣,我們一直恍恍惚惚的,拜到深夜。即使夜已深,旁邊的人家都拉下了鐵門,法會的放送依然有如魔音傳腦,經由電子設備吹散到每個人家的空氣,每個人的夢裡。

到了午夜,王爺駕著他的轎子來了,感官的刺激逐漸沸騰,我的眼耳鼻口同時分工,消化著訊息也負責發出訊息。女眷們團團圍在竹棚子周邊,聲嘶力竭的哭喊著阿公和祖先,我聽著,也跟著勸著,試圖相信這麼做是有成效的。男眷們排成兩排,為紙娃娃們鋪出一條大道直通王爺所在的國度,然後跪著,一輪一輪叩著頭。道士在一邊搖著白幡炒熱氣氛,而王爺的轎子搖搖晃晃轟轟烈烈的步步逼近,轎上的鐵環敲得沙沙的響,女人們高分貝的啜泣和哀求,讓我腦袋快要爆炸。在一天的疲累之後,遺屬們在銅鑼嗩吶的伴奏下群情激昂,而我感到全面的窒息,在這樣的時刻,不正常的亢奮會佔據頭腦,身體官能可能會失控崩解....。

當王爺的轎子有如十萬大軍的壓近,幾乎就要碰到我們的鼻子,高潮在此時發生,嚇到了我也嚇到了所有人。在受到驚嚇之後,我的神經很快的緊縮,於是看著其他人爆表的激情表現,我成為一個看著自己靈魂出竅卻無動於衷的旁觀者。信不信隨人,阿公的靈魂附上了舅舅的身,男眷們忙著抓住他,挺住他,女眷們則哭成一團。在燒完新衣新鞋完成引魂程序之後,我們跟著道士孤單的銅鈴聲,來到了海邊。

而這才是我期待已久的今夜高潮。

直徑5公尺的庫錢蛋糕矗立在浪潮聲伴奏的沙灘,像達利的時鐘一樣,讓沒有月亮的海灘成為夢境中的絕世奇景。恍惚中我懷疑自己已經超脫涅盤了,我鬆了一口氣,不再在乎鞋子是否會漏進雨後的海砂。我們牽了一條繩子,圍住這座紙錢山。這些灑上了酒精的庫錢終究要化成灰燼,讓火熊熊的燃燒吧,在巨大的火光中暖暖身子,我覺得一整天精神上的匍伏前行,所有喪事中的情緒壓抑,就是要等待這一刻的終極美麗。火紅色的熱氣向著夜空盤旋竄升,我們席地而坐,道士們拉著胡琴,哼唱一首講十月懷胎的歌謠。沒有了麥克風跟放送台,在火光中,胡琴婉轉真實,他的歌聲真誠而動人,紮紮實實人與土地空氣的和聲歌唱。

人生的終結,竟然回到了在娘胎裡的那十個月,待念母親的病子,親子身心難分的永恆牽絆。每一個月母親的受難,在道士口中生動得字字流轉,生命的誕生和逝去彷彿只是一眨眼一場夢。阿公好像又回到他母親的娘胎裡,安全又溫暖,遺忘了一輩子世間的風浪,晚年病痛的苦楚,遺忘了我們,遺忘惱人的牽掛。在此起彼落的呼喊聲中,我莫名的感動了起來,夜空離我們似乎很近,人生那些浣腸要命的生老病死苦,不知怎麼,也善良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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